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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裔医生的故事:回国陪父亲走完最后一程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如果父母患病,做儿女的必须要全力救治,不管这些病是否可以被治愈,有时,子女们甚至不会告诉父母实情。

波特兰市的华裔心外科医生黄小燕(Xiaoyan Huang,音译)的父亲被确诊为晚期癌症,但他不想接受治疗,只想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她决定支持父亲的决定,在疫情期间返回中国,准备好陪父亲走完最后一程。黄医生将自己的这段心路历程记录下来,发表在了《华盛顿邮报》。


图注:作者的父亲,1987年

我曾以为父亲已经去世了。每当我联系不上现年86岁的父亲时,我就以为这一天已经到来,他已经独自死在他的公寓里。

当时,中国深圳已近午夜。我试着用微信、手机、座机给父亲打电话。没有人接听。我打电话给他的朋友,想让她去看看父亲的情况。她跟我说,当晚他应了门铃,看上去没什么事。

在她发来的照片里,他在微笑,但我还是放心不下。我是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一名心脏病专家。一看父亲的灰白的脸色就知道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一个星期后,他住院了,被诊断为转移性结肠癌。

这件事与2003年发生的事情相呼应,当时我母亲摔了一跤,脑部大量出血。同样的公寓。同一家医院。也都在疫情期间,当时是SARS病毒,现在是新型冠状病毒。当我到她床边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陷入昏迷。

住院数月后,她出院回家,仍昏迷不醒。她在植物人的状态下又活了5年,父亲雇人帮忙,用管子喂养母亲,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钱。

在那段时间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被内疚感所笼罩。34年前,我的父母支持他们唯一的孩子到美国求学。我痛苦地意识到,作为一名医生,我无法挽救母亲的生命;作为一名美国公民,我也从未给过她美国生活。

这一次,我决心要为父亲做点儿什么。我设法利用我作为美国知名心脏病专家的关系,让他在当地的医院得到了VIP待遇,但他坚决拒绝了进一步的诊断测试和治疗。我的父亲是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他非常独立,独来独往。

他告诉我,他这一生已经够长,够好,他想按自己的方式死去。当我轻描淡写地建议做结肠镜检查、组织活检,或许还可以进行高级癌症治疗时,他生气了:”我很好,我可以自己走到火葬场去!”

姑息治疗和临终关怀在中国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支持。当亲人生病时,配偶和子女往往会表现出更多的奉献精神,害怕其他家庭成员和整个社会的评判。在身患绝症的情况下,患者本人几乎从不参与讨论病情的严重性(2019年电影《别告诉她》就描述了这种情况)。

家属们要追求更积极的治疗——即使医学上是徒劳的——并主张盲目乐观。价格越高,越能体现孝道。一般都会避免在家中死亡。在中国,我的父亲停止治疗、在家中安然死去的愿望会遭到强烈的质疑。


《别告诉她》

我想支持他的想法,但这意味着我要自己处理他的临终关怀问题。在咨询了一位肿瘤专家朋友后,我把我的行李箱装满了非处方的安慰性药物。我还不得不做出安排,将自己的生活无限期地搁置起来——申请家庭病假、重新安排病人们的预约时间、请同事替我照顾我的病人和以及其他行政工作、与丈夫和孩子告别、没有确定的归期。

几十年前,我有幸能以全额奖学金在美国上大学。现在,我将用我所有的资源和关系来实现这次回国旅行,在这次旅行中,我很可能会失去我的父亲,这还将断绝我与中国的最后的联系。

疫情期间的旅行是困难的:我需要一个特殊的家庭紧急签证、在飞行后48小时内两次新冠病毒检测呈阴性、以及中国领事馆盖有时间戳的健康证明条形码。每天往返于两国之间的航班现在屈指可数,根本无法在网上购买机票。一个儿时朋友的妻子在中国开了一家旅行社,在她的帮助下,我买到了一张机票。飞机上的人很多。大家都戴着N95口罩,有的戴着双层口罩,有的还戴着护目镜、面罩、手套,有的穿着防护服。空姐们都穿着一次性手术服。在15个小时的飞行中,人们几乎不吃不喝,并尽量减少上厕所的次数。

落地后,我在厦门的酒店房间里被隔离了两个星期。第一天晚上,在睡不着觉的情况下,我制定了追赶邮件和工作的计划。到了第五天,我开始运动,把酒店提供的20瓶水全部装进背包,在房间里踱步。房间有14步长、6步宽,我一遍又一遍地走着。到了第七天,酒店工作人员每次将饭菜送到门外的椅子上后都会敲下门,每天两次的体温检查也是如此。终于,在14天后,11次冠状病毒检测呈阴性,我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

当我拖着行李箱终于来到父亲的床边时,感觉是超现实的,我觉得自己是在查看一位老年病患,就像我每天在医院里做的那样。

中国式的团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是克制的。无论我私下里哭过多少次,在他面前都不会有拥抱,也没有眼泪,甚至没有握手。我本能地对关键的体检结果进行了检查。他的颈部静脉是否突起,双腿是否肿胀,是否提示充血性心力衰竭?我停下了,只差没有检查他的腹部了。我的手去给他盖上了被子。从此刻和今后,我只想做他的女儿。

几天后,我把父亲带回家。我和他的一个朋友一起照顾他:为他买来他最爱吃的饭菜,做饭;帮他洗澡、穿衣;为他配好不多的药片。回到自己的环境中,父亲立刻开始感觉好多了,吃的也多了。我们仍然不使用 “癌症 “这个词,也不公开谈论他的预后,但这感觉既不是否认,也不是被迫乐观。相反,我们专注于手头的具体工作。当他有精力的时候,我就坐在他的床边,听他谈他的生活,谈历史、哲学和科技。我给他讲关于他的孙子们和他们的女朋友,还有我的工作和生活。

我开始这段旅程时,最初被悲痛所困扰,害怕重拾母亲去世时的愧疚感。但我开始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对称性:几年前,我的父母给我自由,为了让我在美国追求新的生活,做出了牺牲。在回到中国的过程中,我的牺牲是为了让父亲获得自由,帮助他按他自己的想法离去。第一种选择比较常见,也经常被人称赞;后者则是非常规的,甚至被人指责——在一个以延长生命为优先的文化中,这几乎被视为不自然。

但隔离区的限制,以及途中必须克服的所有障碍,让我意识到:对于生者和死者来说,分享片刻的平静是多么重要。在那一刻,爱不再以药片的数量、CT扫描的次数或英雄般的医疗干预的程度来衡量,而是以相处的时间来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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