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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和歷史遠比小說精彩(四)

專訪加拿大華人作家、渥太華華人史學者笑言

笑言、趙慶慶

四、別具一格的力作《渥太華華人史話》

趙:多謝惠寄四篇關於渥太華華人歷史的大作——《孤獨的湯姆墓》、《渥太華華人教會和華人社區共成長》、《渥太華中文學校》和《欣華中文學校》。我都津津有味地拜讀了。過癮,也幫助我瞭解了渥太華同胞的移民、教育和宗教生活。您是下了功夫做這項工作的,扎實細緻,史料性強,又顯示出時代的變遷。而且,我覺得,您是帶著感情來研究寫作的,無論是寫小鎮早年華人湯姆被排斥在墓區外的孤墳,還是寫艱辛成長有40年歷史的渥太華中文學校,還是寫渥太華華人教會的發展和“會眾分裂”,都讓我感受到您在客觀平實敘述中對人的關懷和尊重。另外,照片也配得漂亮而到位。

您本是專注創作和虛構的,是什麼讓您轉向于容不得虛構的華人歷史研究?

笑:寫歷史就是紀實,而紀實有一個很流行的別名:非虛構寫作。非虛構寫作具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事實”與“親歷”以及“誠實原則”是非虛構寫作的基礎。寫歷史更是不容虛構,基本上就是白描勾勒,作者不能妄自揣測歷史人物的心理活動,連評論都該由讀者根據事實自行做出。這樣的寫作對作品的客觀性與嚴謹性要求很高,同時也呈現出一種閱讀的開放性。我生活在渥太華,又是一名寫作者,覺得有責任把我們這個城市的華人史順一順,讓歷代華人的付出與成就不至於因為我們沒寫而湮沒。歷史是一面鏡子,寫作的時候也可以照到自己,照鏡也是一種精神昇華。就這個意義而言,我很慶倖選擇了這樣一個課題。

我並沒有就此終止虛構寫作,虛構的自由與天馬行空,一直是我喜愛的。但是眼下,我的確更享受非虛構寫作。

趙:在您之前,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有“唐人街之父”之稱的黎全恩教授、渥太華獲加拿大最高文學獎總督獎的華裔作家鄭藹玲等,都做過渥太華華人歷史的研究,也出了書。請問您和他們所做的有什麼不同?您的特色在哪裡?

笑:黎全恩教授皓首窮經,僅捐給多倫多大學的研究資料就達80箱。他為加拿大華人史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在他的建議與親自計劃下,維多利亞市花了三年時間修復了唐人街。當我寫渥太華華人史的時候,同時觀照了加拿大華人的歷史,我在許多資料中見到了黎教授的研究成果。鄭靄玲是我們渥太華的華裔女作家,使用英語寫作。她應該算第三代華人了,但令人欽佩的是她依然關注著華人的歷史與華人的生活。她對渥太華早期華人生活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走訪了許多老華人,製作了不少訪談視頻資料,並翻拍了許多珍貴的歷史照片。她是第一位相對完整相對系統地記述了渥太華早期華人生活的人。

笑言(左)與鄭藹玲(右)在渥太華圖書館(2015.5.26)

笑言(左)與鄭藹玲(右)在渥太華圖書館(2015.5.26)

我應該是第一個將眾多渥太華老華人的中文姓名展現給世人的寫作者。這件事貌似容易其實很難。我的寫作所涵蓋的範圍也更寬泛些,我不僅寫渥太華的早期華人,也寫渥太華各個時期的華人,同時也注意到加拿大甚至中國在同一年代所發生的大事。時間上,我大體是從1877年第一批華人登上加拿大土地開始一直寫到2010年,渥太華終於建成唐人街牌樓為止,一個多世紀的縮影。迄今為止,我去加拿大國家圖書檔案館查閱了大量的歷史資料,包括人口普查與舊中文報刊的微縮膠片。採訪了幾十位中外人士,實地參觀了華人聯合教會、多所中文學校、中華大廈、加中文化中心、各類華人社團的現址與舊址、多處華人墓園等。我一般是按主題選取有代表性的人物或組織來寫,比如中文學校我選了有百年歷史的渥太華中文學校和大陸移民辦的簡體字欣華中文學校,教會我選了老僑胞參與創辦的渥太華華人聯合教會,儘量寫得有深度有細節,並可獨立成章。目前我已寫了中文教育、中醫中藥、華人教會、美術館等多個領域,正在寫中華會館等主要華人社團以及老華僑的早期生活與渥太華唐人街的形成。1928年,才女林徽因穿著自己設計的中式婚禮裝,與梁思成在渥太華中國領事館結婚。這類與渥太華有關的名人軼事我也會注意收入書中。

除了您提到黎全恩教授與鄭靄玲女士,其實還有很多人都做了許多有關渥太華華人歷史的工作,比如渥太華大學的李強博士,提交過對渥太華華人宗教情況的博士論文。弓木先生早在2000年,就採訪當地老僑胞,在《渥京週末》上連載了他寫的“渥太華華人百年史”。加拿大東安省臺山同鄉會編寫過《加京早期華人史略》,Melina Young在1996年視頻採訪過林煥老人一家。正如您在我們交談時所說,我們的寫作,我們的研究,建立在先行者的研究成果之上。而我做的,又是為後來者準備一些參考史料。

趙:寫史重在史料。在今年5月的渥太華《新華僑報》上,我看到“《渥太華華人史話》徵集史料及線索”的告示,想必您是負責人吧。除了通過報刊徵集外,您還通過哪些渠道來收集史料、史實和數據?

笑:對,這個線索徵集啟事是我起草的。自2015年2月20日起,幾乎每期《新華僑報》都刊登這則啟事。我本想借助媒體的力量,找到史料和線索,但事實上登在報上的這則啟事並無多少效果。啟事在當地中文網站comefromchina.com上也出現過。迄今只有一位1976年從香港隨父母移民渥太華的李再思女士通過電子郵件和短文形式提供了不少她們家當時的生活情況,特別是描述了渥太華唐人街當年的情形。但這則啟事是一個標誌,至少它表明有人在做這件事。

2015.5.15.加拿大《新華僑報》上“《渥太華華人史話》徵集史料”告示

2015.5.15.加拿大《新華僑報》上“《渥太華華人史話》徵集史料”告示

那麼第一手資料從哪裡來呢?還是通過朋友,尋找瞭解歷史的老華人。並不是所有的老華人都是有條有理的活資料,對我幫助最大的要算現年78歲的周樹邦先生。周先生早年在安大略省政府工作,從小信奉基督教,在渥太華華人教會及各類社團服務多年。他博聞強記,認識的人也多。《渥太華華人史話》的引子“孤獨的湯姆墓”就是他提供的線索。通過周先生,我瞭解到渥太華最早幾家華人的情況,並由周先生引見了這些華人的後代,比如本地名人周強安夫婦等。而周強安先生又為我介紹了黃家和譚家的後人。湯姆墓這條線索,還讓我認識了從小鎮出來的Anneke女士與經常給湯姆墓送花的Dairy Barn老闆Mary女士。

渥太華有兩所頗具代表性的中文學校,一所教簡體字,一所教繁體字。我採訪了欣華中文學校的姚榮平校長以及建校元老,採訪了百年老校渥太華中文學校的周素品校長。我還採訪了渥太華華人聯合教會的張雲台牧師、加拿大東安省臺山同鄉會會長陳森先生、渥太華中國同學聯誼會的前會長薛金生、張建運和瀟渝、渥太華中國大專校友會的前主席王永智、中華會館的前主席周強安和薛金生、CFC傳媒的創辦人張瑞文、寫過“渥太華華人百年史”的老輩文人弓木,等等。

另一個途徑是尋訪故地。中文學校舊址、教堂舊址、中華會館舊址都曾留下我的足跡。湯姆墓已經確定了位置,約好老家在坎普特維爾鎮的當地加拿大人一同前往。另一個墓地是比奇伍德公墓中的華人墓地。那裡有一塊特別的柏樹環繞的墓園,安葬著最早的老華僑,墓園門匾上寫著“福蔭園”。福蔭園內的墓碑與常見的立式墓碑不同,都是平鋪在地上的,就像花園的石徑。一開始我沒看清,幾乎一腳踏上去。為什麼會有這個墓園?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總之與最早的周家與譚家的善舉有關,書中自有交代。

福蔭園內平埋在地上的墓碑(笑言攝於2015年5月12日)

福蔭園內平埋在地上的墓碑(笑言攝於2015年5月12日)

再一個途徑是參加華人社區及加中友協舉辦的各類主題活動。比如參加加中友協主辦的在國家美術館主辦的中國古代名畫鑒賞,不僅欣賞到八大山人的真跡,還瞭解到加拿大的國家美術館居然有一任華裔女館長時學顏女士。而在渥太華華人服務中心舉辦的早期華人生活講座中,我見到了慕名已久的周強安先生和著名華裔女作家鄭靄玲女士。

比較辛苦的是去加拿大國家圖書檔案館查閱資料,包括人口普查、口岸記錄、舊報紙,在微縮膠片上。一看就是一整天,頭暈腦脹,用得上的信息卻寥寥無幾。檔案館不能帶食物飲料,為了多看,只好餓肚子。

還有一個途徑就是讀書讀論文,英文居多,中文很少。當然還可以上網查穀歌、百科全書等等。比如鄭靄玲的一些研究成果在網上可以找到,還有一些學生做的項目,也可以查到。

再有就是平時積累,遇到有歷史價值的文字及時保存。

 

趙:在史料收集過程中,您覺得最艱難的是什麼?

笑:這要分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早期華人的資料收集。最初來渥太華的華人早已去世,只能從其後代裡尋找他們留下的蛛絲馬跡,比如舊照片。渥太華是個小城市,華人鳳毛麟角,唐人街形成晚,規模小。唐人街上沒有照相館,很少有華人留下全家福一類的照片。留下來的照片往往是家境好的人家擁有照相機,這才拍下了那些珍貴的歷史瞬間。這些舊照片他們視若珍寶,輕易不肯示人。如果說最困難的,恐怕還是語言障礙。早期華人都來自廣東臺山地區,臺山話與廣東話也不一樣,我與老華僑交流,往往只能用大家都可以講的英語。比如我轉彎抹角好不容易找到加拿大東安省臺山同鄉會的主席陳森先生,我們卻只能用英語講一些非常淺表的內容。又比如我與李再思女士聯繫後,發現一個講普通話一個講廣東話,基本不能正常交流,於是我們乾脆不面談不打電話,直接用電子郵件交換信息。有些在渥太華出生的華裔後代,例如一位司徒先生,自己的中文姓名都不清楚。因此每落實一個中文姓名,我都非常興奮。

第二個階段是現在進行時的資料收集。同樣一個事件,我會聽到七、八個不同版本的敘述。往往這些版本還是相互矛盾甚至尖銳對立的。幾乎每一個社團的故事都是一個羅生門,主導者與參與者會從不同的角度來講述。我能做的,就是選取公認度最高的版本,記錄事件的發生與發展,有些前因後果爭論不休,我只好擱置,估計再等十年八年,也許會有定論。而這定論,沒准還會是我今天寫下的簡略版。歷史能否公正公平地被記錄被呈現,資料的採集太重要了。

趙:您說有些老華僑、當事人不願接受採訪,提供信息,這是怎麼回事呢?

笑:這些老華僑是活著的歷史,很多已被不同的採訪者,包括媒體、學者、課題學生甚至影視編導等採訪過很多次了,他們厭倦了。而有些老華人認為他們就是普通人,沒什麼值得採訪的。還有些老人生性就不喜歡見陌生人。另一原因,可能有些老人不願提起當年不愉快的往事。

不過一旦他們瞭解到我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便會熱心幫助。比如周強安夫婦不僅提供了很多珍貴的信息,而且還幫助我聯繫第一位出生在渥太華的華人,93歲高齡的周女士。而周女士的父親,與周強安先生的父親一樣,同為第一批在渥太華安家的華人。這些老人們對我常說的一句話是:真高興還有你這樣的年輕人願意瞭解渥太華華人的歷史。

趙:您想過出版《渥太華華人史話》的英文版嗎?加拿大政府鼓勵多元文化,對這樣的著作是否有資助?

笑:想是想過,但目前準備集中精力先把中文版做扎實。因為英文版已經有不少學者做過研究,也產生出階段性的成果。而中文的渥太華的華人歷史,基本上還處於空白,至少還沒有系統的著作。能夠獲得加拿大三級政府的資助當然最理想,因為不僅僅是錢的問題,對於研究、寫作與出版發行都有著更加積極的影響力。

五.尾聲

趙:我喜歡您的這段話,“擺弄文字的人,心中自有一份柔弱的敏感,但也不必太過傷感。敬畏文字的人,心中也自有一份智慧的判斷。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結緣於文字,我們仍將以文字重逢。”[1]

非常感謝您撥冗接受我的訪談!在茫茫世海中,我們還會乘著文字的擺渡船相會,而對歷史和文化的尊重將是我們停泊再敘的港灣。

笑:我也喜歡您的一句詩:天涯文夢共此時。

加拿大華人作家、渥太華華人歷史學者笑言(左)、中加學者交換獎獲得者、南京大學副教授趙慶慶(右)(2015.5.16,渥太華揚子江飯店)

加拿大華人作家、渥太華華人歷史學者笑言(左)、中加學者交換獎獲得者、南京大學副教授趙慶慶(右)(2015.5.16,渥太華揚子江飯店)

 

初見笑言先生是五月的一個周日傍晚。他在加拿大國家檔案館查資料,一直到閉館。我和小女在加拿大國家藝術館泡了一天,也到閉館。然後,他驅車邀請我們到唐人街揚子江飯店用餐會談,並且把輕易不說的真名透露給讀過他《香火》的小女,樂得小女頻頻為他倒茶。

笑言說,“揚子江歷來是華人舉辦重要活動的場所,很多名人都光顧過,如國會議長勞伊德·佛朗西斯、國會議員、省議員、渥太華市長、市議員、中國出訪官員、中國大使館官員、中國各類出訪團體等。”他還說,“能在歷史的長鏈上,勉強結一個環,真是我們的幸運。我寫渥太華華人是這樣,你寫加拿大華人文學也是這樣。共勉吧。”

謝謝笑言先生!一定共勉!

 (完)

 

[1] 笑言,《結緣於文字》(代序),見《笑言天涯28人自選集》,笑言主編,渥太華:北方出版社,2011年,第v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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